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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美文

時間:2022-06-23 15:06:01 美文摘抄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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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美文

  在無梁,蟲嫂就像是一個。

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美文

  最初,人們戲稱她為蟲嫂,也不僅僅是蔑視,這里邊還有寬容和同情。每每她挑著一副水桶走出來,人們不由得就笑。她人小一號,水桶也是小一號的,從娘家?guī)淼摹K羲拖袷亲邉澊,踮著腳尖,磕磕碰碰,試試摸摸的。在井上打水時,她不讓人搭手,說:會,我會,就是轆轤把兒太長了。人們又笑。

  在村里,蟲嫂割草、割麥都是一把好手,工分也是不少掙的?伤粫幭K菬o梁村惟一不會編席的女人。她身量小,指頭太短,編不了丈席,也試著編了幾次,每次都欠尺寸,不合格。收席點(diǎn)的老魏說:她的尺子小一號。那時候,糧食是隊里分的,而油鹽錢全靠編席來掙(編一張大席可掙一毛五分錢)。蟲嫂不會編席,就從娘家逮了一窩小雞,靠著“雞屁股銀行”,總算能換個油鹽錢。老拐腿瘸著,干不了重活。再加上兩人結(jié)婚時,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債,那日子就更加艱難些。

  日子雖然難過,可也過了。她會爬樹,身量小,卻靈活,猴子一樣。春天里青黃不接的時候,就捋些槐花、榆錢,摻和著吃。她還會做“鯉魚穿沙”,就是玉米糝加榆葉兒煮著吃,我吃過一次,也挺香。這年夏天,隊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壟茄子,爾后又少了一壟辣椒。人人都懷疑是蟲嫂偷了,卻沒有證據(jù)。治保主任曾建議說:搜,挨家挨戶搜。卻被老姑父否決了。老姑父說:幾個茄子,算了。

  再說,沒有多久,蟲嫂就懷孕了。挺著個肚子,更編不成席了。所以,她每每走出來時,身上總挎著一個草筐子。她身子重,走路一挪一挪,走走歇歇,很艱難的樣子(很久之后,人們才知道,那草筐是雙底的。她身上還縫了很多兜,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袋)。

  蟲嫂生下第一個孩子后,頭上勒一方巾,三天就下地了。人們說,蟲嫂,可不敢哪,迎了風(fēng),就出大事了。她說,沒事,我皮實(shí)。

  等到了這一年的秋天,谷子、芝麻、豆下來了。打場時,蟲嫂每天抱著吃奶的孩子到場里去晃一晃。接連幾天,就被人盯上了。于是干部們在場邊上攔住了她,在她的袖筒里、孩子的肚兜里,還有鞋窠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黃豆!罪證終于查到了,就罰她在場里的石磙上站著,問她為啥偷芝麻?

  她說:孩子饞了。

  人們問她:你呢?你不饞?

  她說:也饞。

  人們說:饞了就偷?

  她竟說:叔叔大爺們,饒了我吧。

  一個結(jié)過婚的女人,竟一聲聲地喊人“叔叔大爺”,喊得人一怔,心也就軟了……人已一賤到底了,“叔叔大爺們”聽她這么求告,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還抱著個孩子,也就放過她了。說:以后可不能這樣了……就此,“小偷”的名義就坐實(shí)了。

  奇怪的是,就蟲嫂這樣的小小身量,卻一拉溜生了三個孩兒:兩男一女。據(jù)說,每次生孩子,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問:全活嗎?接生婆怔了,說:啥?她說:查查胳膊腿啥的?接生婆告訴她:全活。她這才松一口氣。她個兒小,生怕生下的孩子“不全活”。也許是因?yàn)樗齻子低的緣故,她對“大”有無限的向往。她的三個孩子統(tǒng)稱為:國。大國,二國,三國(老三是女孩,也叫花,國花)。她生了一群“國”。她說是“國家”的“國”。全是嗷嗷待哺的貨色。由于頭生兒回了奶,她的三個孩子都是靠她嘴對嘴喂活的,她先把蒸好的紅薯嚼一嚼,爾后用嘴,或是手指頭抿在孩子的嘴里。當(dāng)三個孩子牙牙學(xué)語、滿地滾的時候,她已經(jīng)是村里有名的小偷了。

  一個人一旦有了賊的惡名,她就是“賊”了。

  此后,在我的記憶里,村口幾乎就是蟲嫂的“展覽臺”。每次放工回來,村里的治保主任都會把蟲嫂單獨(dú)留下來,當(dāng)著眾人搜一搜。她割的草,她背的草筐,都要翻上幾遍。一旦查出了什么,就罰她站在一個小板凳上,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。她不在乎,一摸,她就笑。再摸,她還笑,咯咯地笑。治保主任四下看看,說:老實(shí)些。她說:癢。治保主任嚇唬她:再不老實(shí),捆起來。她說:真是癢。我胳肢窩兒有癢癢肉。治保主任問她:你要臉不要?她先說:要。又說:不要。治保主任問:那你要啥?她說:娃餓了。

  一個小個兒女人,就那么讓她站在小板凳上,搖搖晃晃的,顯得很滑稽。每當(dāng)這時候,總是有許多人圍著看,一般人是受不了這個的,多丟人哪。可蟲嫂在小板凳上站著,不管你搜出了什么,她都神色坦然,還笑嘻嘻的。人們勸她說:蟲嫂,你咋這樣?老不好。

  她還是那句話:娃餓了。

  此后人們也就習(xí)慣了。一天勞動下來,很累,在村口上拿蟲嫂逗逗趣兒,人們很快活。于是蟲嫂就成了人們?nèi)兆永锏摹胞}”。日子很苦,人們還是笑嘻嘻的,有鹽。

  人們都知道,她衣服上縫著很多的口袋,見什么拿什么。偷玉米,偷紅薯,偷場里的黃豆、綠豆、黑豆,偷……有一次,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“鼻就”。人們很奇怪,問她,你要那“鼻就”(牽牲口用的)干什么?就一節(jié)皮條拴個鐵圈子。她先是不說,問急了,說:我看那皮條怪結(jié)實(shí)。人問:你有啥用?她說:頭繩太費(fèi)了。給國花扎個小辮兒啥的。人說:那么寬的皮條,怎么扎?她說:用剃頭刀(她還會剃頭,剃光頭,老拐的頭就是她給剃的)割成一溜兒一溜兒的,結(jié)實(shí)。氣得喂牲口的老料跳著腳罵娘!

  當(dāng)我仍在各家輪流吃派飯的時候,每次輪到老拐家,都要隔過去,或是餓上一天,那是因?yàn)樗业娘埵硨?shí)在是太差了。她家細(xì)糧少,紅薯多。我估摸著她家的紅薯有一半都是偷來的。她家五口人,老拐身有殘疾,是個吃貨。三個孩子也都是吃貨,只有她這么一個半勞力。麥子下來的時候,一屋子嘴,蝗蟲一樣,僅一個夏天就吃光了。所以她家日常的飯食頓頓都是黑乎乎的紅薯面餅子加上菜湯。蟲嫂手小,卻是一個拍餅子的高手,她把家里的紅薯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餅,掛在一個籃子里,餓了就拿一張。那餅子是壞紅薯又加了豆面、紅薯干面在鏊子上炕出來的,熱著吃還湊合。放干了的時候,吃著又硬又苦,難以下咽。三個孩子都說苦,不吃。老拐也不吃。這些黑餅子大多都是蟲嫂自己吃的,黑面餅子蘸辣椒水,只有她吃得。一屋嘴,怎么辦呢,也只有偷了。莊稼下來的時候,有什么就偷什么。偷成了她的習(xí)性,她的一種生活方式。要是一天不去地里拿點(diǎn)什么,她著急。

  村里開“斗私批修”大會的時候,蟲嫂常常被勒令站出來。她就站出來。村民起哄說:看不見?床灰娕!于是,就讓她站高些。有一次竟讓她站在了桌子上,她就站在桌子上。她往桌上一站,人很袖珍,人們哄一下就笑了。有時候,有人喊:小人國,翻個跟頭。她真就在桌子上翻個跟頭,看上去就像是耍猴一樣。

  搞“運(yùn)動”的時候,蟲嫂還多次游過街。大隊治保主任押著她,脖子里掛著玉米,還有偷來的蒜和辣椒,甚至白菜蘿卜,紅紅白白,一串一串的,像是戴了項鏈似的……治保主任在前邊敲著鑼,她在后邊走,小短腿羅圈著,從東到西,再從南到北,一個十字街都走遍了,惹了很多人跟著看……人們說,蟲嫂的臉皮比城墻拐彎還厚呢。還有人說,這是蟲嫂,要是換了別人,非上吊不可!

  游街時,走到家門前,她的三個小屁孩子,一個個趴在墻頭的豁口處,偷偷地看她。蟲嫂也不在乎,還對著門里說:線哦,別蹭了那線。墻頭下,有蟲嫂在小學(xué)校偷來的粉筆頭畫的白線,那是給三個“國”量個頭用的,一共三道兒。那白道有擦過的痕跡,一痕一痕的,擦了再畫。她很害怕國們長不高,像自己一樣……這時村街上有人喊:老拐老拐,快出來。你出來看看,你媳婦披紅戴花!……老拐嫌丟人,躲在屋里,說啥也不出來。

  蟲嫂是慣犯。哪怕是游過街之后,一到晚上,她就又出門去了。夜晚就像是蟲嫂的節(jié)日。一到晚上她就異常地興奮。她那小小的身子隱在夜幕里,有時拿著一把小鏟,有時還拖著一個麻袋,在無邊的田野里,凡是能拿的,她都背回家去。有人說,她真是土命,連土地爺都保佑她。那無邊的褐色土地就是她的依托,田野就是她的衣裳。連那些草兒、蟲兒、雜棵子都會給她以庇護(hù)。只要一進(jìn)地里,花花眼,就不見了。

  在田野里,蟲嫂就是一個魔,一個具有神性的偷兒。她在田野里如魚得水,青紗帳給了她充分的庇護(hù)和自由。一年四季,什么下來她偷什么。當(dāng)豌豆還青的時候,飽滿著汁液的時候,她專揀那最鮮最嫩的摘,挑最好的偷回家給孩子吃。她偷豌豆隨手薅一把格巴皮草,把摘下來的青豌豆纏上格巴皮草,捆成一把兒一把兒,包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的。草成了她隨處采用的繩子,誰也看不出來。有時候,她還會在莊稼地里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土窖兒,帶上一盒火柴,撿一些干樹枝兒,把偷來的嫩玉米或是紅薯就地放在窖窩里燒一燒(這樣連家里的柴火都省了),一邊燒一邊在四周割草,草割到一定時候,玉米、紅薯也就烤熟了,一個個包上桐葉,再用草裹了,拿回去給孩子吃。有一段時間,若是想知道她家孩子都吃了什么,看看嘴唇就知道了,三個“國”,那嘴唇一時是狗屎黃,一時是草葉綠,一時又是鍋底黑……按現(xiàn)在的說法,在那樣的年月里,她的孩子吃的全是“綠色食品”。

  由于蟲嫂在村里名聲不好,提防她的人多,到處都是眼睛……可若是本村偷不成了,她就偷外村的。有一年,鄰村的瓜地被她多次光顧,一畝西瓜被她幾乎偷去小一半。鄰村人都認(rèn)為是招了黃鼠狼了,還不是一只。不然,誰能背走半畝西瓜呢?這年夏天,蟲嫂家的三個“國”一個個吃得肚子圓嘟嘟的。奇怪的是,不知從什么時候起,連狗都被她收買了。每次她背著麻袋趁著夜色回村時,狗從來都沒有叫過。